白发戴花

前文

王杰希攥着两个银币，朝那个雅致高贵的小摊走去。黄少天认出了他，刚要愉快打声招呼，忽然天边飞来一个不明物体，猛地将那昂贵的小摊砸了个稀碎。

伞架砰然摔倒，珍贵的瓷片四处乱飞，街上行人惊叫着避让，一边忍不住瞥一眼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砸坏贵族的摊位。待他们终于看清楚时，立马脸色惨白快步走开了，假装从没有见过。

那是一具尸体。

男尸，浑身鞭痕累累，衣服和皮肉碎成一条一条，恐怖的伤口毒蛇般缠着这具尸体，脑袋砸在地上只剩下半个，脸上还凝固着惊惧和畏缩的表情。

一刹那，黄少天的佩剑澄然出鞘，玩笑神色荡然无存。修长的剑刃竖立于臂后，这是最能遮蔽敌方视角的持剑式，没有人能猜到他一旦出剑会刺向何方。

王杰希是最吃惊的一个。

因为他恰好认识这具男尸。

不仅认识，他昨天还见过。

……是房东！

他下意识挡在喻文州身前，尽管知道喻文州看不见。“王先生，怎么了？”喻文州的手轻轻抓住他的胳膊，“到底……发生什么事？”

王杰希其实很想像那些路人一样飞快四散逃走。

可是他不能逃。

如果连他也开始慌张，小文一定会绝望。

此时他所做的唯有保持镇定。

“没什么大事，水果摊被砸了而已。我们先去看看别的摊位吧。”王杰希轻描淡写地说着，拍拍他的手背，转过身，步伐冷静而稳定。

喻文州眼神倏地亮了一下，瞳孔里王杰希沉稳的面容一闪而过。

他原以为，王杰希会更害怕些，就像那些人窖里的粮食们看见同类的尸体那样瑟瑟发抖。

可王杰希没有。听闻人类有古话：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自从他观测这个“野生人类”这么久以来，终于亲眼见到了一次。

这怎能不令人心潮澎湃。

他想他以后可以出本关于人类的专著，自信血族人类学界至少一千年无人超越。

毕竟他可是血族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同野生人类和平相处过这么长时间的血族，好比做大猩猩研究的人要和野生大猩猩同吃同住一样，他现在也做到了。

 

王杰希察觉到喻文州的目光，就在这一瞬间，他又产生了那种被盲人凝视的感觉。他没有多想，拉着喻文州快步撤离，人群还没撤出二十米远，忽然背后传来一个女子轻快洪亮的声音：

“这不是剑圣阁下吗，久仰久仰。刚刚教训一个小杂鱼，抱歉把您摊位给毁了。”

她是在对黄少天说话。

喻文州停下脚步，神情像个求知欲旺盛的小孩：“咦，剑圣？剑圣大人也来了吗？”

王杰希拉他：“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喻文州还是不走，他小声说：“王先生，我认出那个女声了，她是烟雨城的城主楚云秀。”

王杰希本来想教育喻文州八卦别人是不好的，然而烟雨城这个名字让他犹豫了一下。

 

在血界，即使是城市与城市之间都存在着竞争。烟雨城和蓝雨城相争多年，它们什么都争，人口、土地、道路、水井、矿脉，甚至空气。蓝雨作为下风向的边境之城，常常笼罩着自烟雨城而来的制造业烟霾，双边关系可谓剑拔弩张。

这是个搜集势力情报的好机会。王杰希思忖片刻，拉着喻文州躲到一个能看见那边状况的角落，叫了一碟小食，摆在喻文州面前，询问道：“烟雨城城主怎么了？你以前在伯爵家里见过她？她和索克萨尔伯爵关系怎样？”

喻文州叼着小血糕，笑得灿烂：“王先生想听八卦？可惜了，伯爵才不会乱搞男女关系呢。”

 

王杰希捂脸：……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喻文州咬着点心，吃了一块又一块。街边小店里做的味道太咸了，远比不上府里的大厨，可是王杰希吃瘪的表情太令人胃口大开了，他光是观赏对面的人类就能多吃五两。

那边楚云秀已经拿出票簿给黄少天赔礼了，房东的尸体也很快被她的手下拖走。喻文州看着这场戏，虽然不太精彩，但王杰希还在陪他一起看，于是再不好看的戏也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王先生，空气里有血族的血液味。”喻文州托着下巴，“刚才是死人了吧？”

王杰希说：“嗯，不是什么大事。”

喻文州赌气：“王先生，您这样是不对的。死人怎么不是大事呢，您还骗我说没发生什么，太过分了。”

王杰希说：“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我们躲的不是死人，而是杀人的活人。现在看来，剑圣已经同杀人者和解了，所以不是什么大事。”

喻文州又问：“死的人是谁？”没等王杰希回答，他兀自补了一句，半开玩笑似的：“总不会是我们的房东吧，他昨天说了谎，得曝尸街头呢。”

这一句话轻轻飘出来，王杰希忽然半边身子都凉了。

他终于知道有哪里不对了。

喻文州的语气，好像……并不是一个落魄贵族为奴数载后的模样。

他似乎正在从一个很高的地方，俯视着什么人。

而这个人是死是活，是哭是笑，他都不关心，因为他随手就能碾死。就像人在俯视蚂蚁的时候，根本不会关注蚂蚁想了些什么。

王杰希的直觉敲响了警钟，唤起他的记忆：就在昨天，喻文州诅咒了说谎的房东……

可他也说了谎，他也拿了不该拿的钱，难道他也会在今天死去……？

“王先生怎么不说话呢？”喻文州问，“难道真被我猜中了？不会吧，我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房东怎么会真的被我咒死了。”

王杰希沉默了很久，他动用残留的圣修行者的听力，听完了那边楚云秀和黄少天的对话，转述道：

“死的人确实是房东，但死因不是钱。楚城主便装出行，这人色胆包天骚扰她，没近身就被隐藏的护卫乱鞭抽死了，事件经过就是这样。”

喻文州听了这个故事，拍掌笑起来：“大快人心，大快人心！”

他如此真诚地鼓掌，好像剧院里的观众将掌声献给努力的演员。

王杰希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不过还真是帅气呢，暗卫什么的。”喻文州忽然眉眼间温柔了起来，好像王杰希刚刚感受到的诡异只是幻觉。他脸上写满憧憬：“我也好想成为王先生的暗卫，要是有人伤害您，我就杀了他。对了，您不如从现在开始就训练我吧，怎么样。”

王杰希愣了愣，忽然对上喻文州的眼神。明明那双眼看不见，也没有神采，却在一瞬间说服了他相信喻文州，没来由的。

喻文州心里悬着一口气。

他的直觉不足为道，却已足够察觉王杰希刚刚对他有所怀疑。

被区区一个人类怀疑完全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事，就像他永远不会在意一只蚂蚁有没有怀疑他一样。可就在刚才，王杰希沉默而戒备的面容搅乱了他心中的节奏——他突然不再是节奏的把控者了。

脱离控制的事态，这让他感到恐慌。

人人都说索克萨尔伯爵的惑术天下无双，只要和他对视三秒，任何人的心都会被他俘获。事实上他从不屑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诱骗他人和他谈情说爱，也不知道这该死的流言究竟从何而起。

然而刚刚他竟然用了，无意识地。

他发誓他宁愿被当众吊死在城墙上遗臭万年，都不愿和王杰希这个死板的野生人类观察品谈情说爱哪怕一秒钟。只是刚刚那个人类警戒的眼神刺痛了他……刺痛了他的自尊。

在他愿意结束这场角色扮演游戏之前，谁也别想中止，即使是王杰希本人也不行。

短暂的惑术过后，王杰希的眼神果然又平和了下来，像往常一样凝视着他，月光都不会比他的眼神更加宜人。

这样就足够了。喻文州无声地喝了一口水，压下了心头的杂念。他从前以为惑术是卑劣的手段，现在看来只要能达成目的，过程卑劣一点亦无人可知。

王杰希突然笑起来：“小文你又在说笑话了，我根本不会训练什么暗卫啊。”

喻文州松了一口气。他正要说话，王杰希又接着说：“要是真发生什么，也是我来保护你。”

喻文州心想别自大了，之前到底是谁被揍得晕倒在地爬不起来差点被人用鞋底踩脑袋啊。嘴角却忍不住微微弯起：“那么，王先生真是太可靠了。”

盘中点心很快吃完了，主仆二人守着小桌一边喝热水一边闲聊。地上的血迹很快清理干净，黄少天也收了小摊关门大吉，行人们又像之前那样陆续在这条街闲逛，一派温平祥和之景，好像刚刚的命案并不存在。

王杰希不知道的事其实有很多。

比如房东原本并不是一个十分好色的人。就算他偶尔去花柳街逛逛，也对身高超过他一个头的女人——比如楚云秀这样的，不感兴趣，他从来不愿仰视女人，因此他只喜欢娇小玲珑的。

真相往往非常简单，那就是谁也无法从索克萨尔的诅咒里逃脱。

此等诅咒逆天道而行，所需的代价往往是施咒人的性命。喻文州无所畏惧，寿命这种东西太长了反倒无趣，稍微消磨掉一点找找乐子也无妨。

二人用完夜宵，继续在其他祭祀区闲逛。喻文州迟迟不肯回家，一会儿要玩射飞镖，一会儿说王先生我们去下棋，一会儿说王先生我走累了您背我吧。

他趴在王杰希背上，心安理得地用胳膊环住了这个人类，嘴里还含着一块小小的血糖饴，一边想着人类体温真高啊，出汗这么多，我就勉为其难地当个冰袋吧。

直到他看见一位父亲背着孩子迎面走来，才脸色变了变，默默从王杰希背上下来了。

他拖着王杰希一起去占卜，说要卜王杰希的姻缘。“不要以为我没发现，这些天王先生回家里都有花香，肯定是哪个女人看上您了。”喻文州眯着眼睛笑了笑，“这个家是不是很快就要有个女主人了呢？”

王杰希无力：“别胡闹……”

他原以为莱娅给的每日花束的气味持续不了多久，没想到喻文州鼻子这么灵。

喻文州说：“听说那个女巫特别灵，您不想去我还想去呢。”说着，他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面露忧郁，“唉，我还是不去了，要是女巫真的说我孤独终老怎么办。”

王杰希被他的模样逗笑了。他说：“你别去找女巫了，我也会算命，左手给我，我给你看看。”

喻文州乖乖伸手。

听说有的人类会看手相，原来是真的。

但听说更多的人类看手相是为了借机捏别人的手占便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王杰希真的专注地看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火盯了半天，喻文州以为他要把自己的手掌心盯出个洞时，王杰希说话了：“小文是个有福气的人。”

喻文州说：“王先生你又骗我。”

王杰希说：“没有骗你。你衣食无忧，寿数绵长，命中还有一段忠贞的爱情。”

喻文州不信。

衣食无忧倒没什么差错，至于寿数绵长……他自认不是什么善类，消磨过不少诅咒，也许不到四十岁就会寿终正寝。最可笑的是爱情，他根本不相信爱情，爱情只不过是用来自欺欺人的愚蠢幻觉，哪天他要是陷入了爱情，他一定要命令管家把他快点扔到棺材里下葬，说不定这样脑子还能稍微清醒一点。

而且，在血族“忠贞”二字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美德，唯有风流才能证明自己的魅力。就连年轻的血族王后，明知自己所有中意的男子都会被王上惩罚，她还是不遗余力地诱惑他们，沉醉于欣赏他们为自己癫狂的模样。

人类们的脑子真是生锈了才会想出“忠贞”这种东西。

喻文州不禁在心底叹气，如果不是有他做保护伞，王杰希早就暴露身份一万次了。

王杰希见他不信，提议说：“要不就找小文信任的那位女巫来看看，保证结果没什么两样。”

谁信啊，人类的算命体系和血族的占卜体系完全不一样！喻文州心中的小人跳起来把王杰希殴打了一百次，表面上还是乖乖地附和（顺便拖王杰希下水）：“好啊，不过王先生也要一起占卜。”

女巫的摊位前排了长队，为了节省时间，她给每位客人的占卜都很简短。轮到王杰希和喻文州的时候，她从斗篷下抬起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如灯的目光幽幽在他们身上转了转。

“二位确定是一起占卜？”

“是的。”

女巫摆出卜具，神神叨叨，念念有词，三秒后，她双手合十，朝他们一低头：“二位的命格已解，请看——”说着，她提笔写了一张卜签，递给了他们。

王杰希一看，上面仅有六个字：

“生同床，死同穴。”

他心跳忽然快了，慌慌张张把这张卜签用手遮起来，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小文是个盲人，看不见的。

喻文州好笑地看着这张卜签，又好笑地看着王杰希遮遮掩掩，一时竟不忍心拆穿他，仍是问：“王先生，上面写的什么？”

王杰希心虚：“上面写着……”他绞尽脑汁，随口搬了一句诗过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喻文州假装陷入沉思：“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王杰希编道：“这是在说，尽管小文命途多舛，但是你并不会被野火般的命运击败。”

喻文州忍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发问：“可是我们刚刚好像是在求卜我们两个人的事。王先生只解了我的，那您自己的该怎么解？”

王杰希正色：“我就是一颗草籽，不论被命运之风吹向何方，哪怕是火场，都要生根发芽。”

喻文州冷漠：……哦。

女巫心情复杂，她虚弱地抬起手：“对不起这位先生我没想到您不识字所以我想向您解释一下我写的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

“不用了谢谢你再见。”王杰希连忙制止了她，拉着喻文州离开了。

 

 

===TBC===

 

失踪人口回归。

最近服役两年的电脑突然蓝屏罢工不能上LOF手机也没有LOF……现在才看到大家的留言。

并且三次元还发生了一系列奇怪的事情，一言难尽。

之前也发过帖子说我可能会休更一段时间，没想到休更期这么快就要来了。接下来三次元会忙炸，能不坑的尽量不坑，六七月份大概会换台新电脑，那时情况会稍微好点。近期更文手速会变为龟速，请各位朋友谅解……

飘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