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戴花

前文

（11）

喻文州已经盖被子躺下了，忽然感到床边的重量一轻：“王先生不睡吗？”

 

“衣服还没晾呢。”

 

“洗都洗了，明天再晾也一样。”

 

王杰希笑了笑，抖开一件湿淋淋的衬衣，将它挂在衣架上捋平了：“小文，我猜你一定是个贵族公子。”

 

喻文州耳朵一尖，难道这个人类发现了什么？

 

不，王杰希逃不掉的。不要说他猜出了什么，就是他死了，也逃不掉的。

 

这样一想，喻文州勉强安心了一些，却还是莫名不安。

 

只听王杰希说：“我在伯爵府工作的时候，就算是养尊处优的管家爷，他的手心里也有茧。别的奴隶，连那些年轻貌美的女奴隶，指甲缝里都有黑色的污垢。而我初见你的时候，你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干净无瑕，搭在我手心的时候，好像象牙一样纯净优雅。”

 

喻文州呼吸慢了下来，这是他神经紧绷的前兆。他静静躺在床上，偏过头，无声地注视着王杰希的身影，只要王杰希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这个“盲人”的眼神深得可怕。

 

可他没有回头，仍继续说着：“我那时就在想，这是个贵家公子的手。比如，所有做仆人的都知道，衣服洗好了不及时晾，下次穿会有奇怪的味道。”

 

喻文州：“……所以？”

 

王杰希动作一僵。

 

他突然想起之前自己因失血倒下的事。

 

那时他有一瞬间对喻文州产生了怀疑，可很快就被他否定了——喻文州落魄至此，大概是个低等血族，之所以保养得这么好，很可能家里从前是暴发户。如果是低等血族吸食他的血液，他一定会暴毙而亡，但如果喻文州曾经真的是贵族呢？

 

他还有把握，全身心地信任喻文州吗？

 

王杰希为怀疑喻文州的自己感到可耻，但间谍固有的敏感同时又撕扯着他的神经。

 

也许喻文州已经发现他的身份了。可喻文州从未试探过他。

 

假如喻文州是因为胜券在握才什么都不说，那么……喻文州也太可怕了。

 

可怕的自信，可怕的掌控力。未知的炸弹，每晚安睡在他身边。想想就毛骨悚然。

 

他真的认识喻文州吗？

 

王杰希抄起洗衣盆，倒净了残水，一回头，正对上喻文州纯净的眼神，通明得好像一面镜子，他又忍不住打消怀疑的念头。

 

如果小文真是那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呢？

 

好像刚刚听到的压抑着喑哑的声音，只是一个错觉。

 

王杰希压下心头之念，忽然笑得坦然，接过了喻文州方才的话：“所以我很幸运。要是那天我恰巧买了一个粗鄙的奴仆，我会神经衰弱的。”

 

演技这种东西，不止喻文州有，王杰希也有，世上很多人都有。只看谁能骗过对手，谁又能骗过自己。

 

然而，喻文州听完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他怀疑王杰希这个人其实并不存在，也许王杰希只是一个他妄想出来——陪他，逗他笑，给他寻开心，还能给他吃的完美人类。

 

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这种人呢。这个人类好像可悲的星星，明明生活在阴暗的角落，却想要照耀所有人。喻文州心想要是能吃掉这个人就好了，将他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消失。不想这样的他被别人看见，不想这样的存在为世人所知。

 

不、不……喻文州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王杰希并不是暗夜中的星辰，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灯泡，任谁按一下开关都会闪一闪，看似温暖，其实他买下自己不过是想套取情报罢了。

 

不然身为奴隶，凭什么被主人白白养着？

 

喻文州逐渐冷静下来，开始厌恶地唾弃先前胡思乱想的自己。

 

“王先生，您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喻文州露出一个标准微笑，“关于我的身世，我什么都可以说哦。”

 

当然是半真半假随便编。他怎么可能全部说真话。

 

王杰希洗漱完，关灯上床，盖被躺下：“伤心的事，可以不说。”

 

“不伤心。”喻文州笑眯眯，“家父背叛血王被枭首示众，家母疯癫而死，兄弟姐妹全被变卖，至今下落不明。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而已。”

 

他说着，半个身子缩进王杰希的怀里，假装脆弱地贴上王杰希的心口，然而并没听到王杰希心跳加快，他很失望。

 

半晌，王杰希说：

 

“我会对你好的。”

 

喻文州不屑，口是心非，说着这话心跳还那么平稳，真是伪君子，不值得相信。

 

“索克萨尔伯爵，就是王先生效命的那位吧。”

 

“是，怎么了？”

 

“其实我也在那座伯爵府里待过。”喻文州说，“那时，我偶然听到了奇怪的传言，于是想方设法让人把我卖出来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喻文州的脸隐藏在黑暗中，微微笑了笑：“听说，凡是持有‘索克萨尔’这个名号的人，都会在三十年内死于非命。人们都以为这是什么神秘的诅咒，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我家的故事在不停重演而已。”

 

王杰希很快明白了。

 

他压低声音：“你是说，历代索克萨尔……都会叛变？”

 

“没错，然后被王上秘密处刑。”喻文州说，“不过他们究竟有没有真的谋反，又有谁知道呢。”

 

索克萨尔，镇边者，负责掌管结界之城，蓝雨。

 

先民们早已察觉到结界中蕴含的神奇力量，有人发现只要在结界边修行，就能修为大涨。无数人慕名前来蓝雨，在民间早已形成了“拜结界教”。虽然结界森林里危险重重，每年都有许多疯狂的信徒义无反顾葬身兽口，或是下落不明。

 

索克萨尔称号所有者，身为拥有优良血统的贵族，自身的修为速度已比寻常人快，再加上日积月累据守结界的潜移默化，他们无意间便成为了足以弑君的存在。

 

年少时喻文州不懂隐藏锋芒，英俊风流，气度翩翩，甚至连血王的新妻都爱他，将香巾赠与他。嫉妒的血王表面上爱惜他，敬他是天之骄子，赐了一枚血族之光荣誉戒，一背过身就替他封上一个被诅咒过的名号，阴谋着借由诅咒的外壳，寻个机会杀死他。

 

血王恨着每一代索克萨尔。血王也更恨人类。

 

若不是人类压制着蓝雨边境，他直接就可以将王都建在蓝雨，终生享用结界的恩泽，何用如此提心吊胆？

 

“王先生，我认为索克萨尔伯爵并不傻。他与其被血王怀疑要反，然后被杀死，不如真的反一回，您觉得呢？”喻文州装作漫不经心地蹭着王杰希的温度，随意地说，“不过，要是真的打起仗来，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了。不如在那之前，我们一起逃吧。”

 

“一起逃”三个字敲在王杰希心口，他一下子脑袋晕晕乎乎起来。

 

喻文州明显感到，王杰希的心跳加快了。

 

呵，听到这种事才这么激动，真是个俗人。

 

庸俗透了。

 

英雄渴望战死沙场，唯有懦夫渴望逃出生天。由此可见王杰希确实不是什么人类派来的精英，而是个实打实的败类。连厮杀的斗志都没有，谈何建功立业，谈何叱咤风云。这样软弱的人，怎么可能完成所谓使命？

 

喻文州有些不屑。王杰希比他想像的弱点还要多，他大可以将这个人类捏在手心里玩到腻为止，估计这个人类搓两下就碎了，根本不会反抗。

 

王杰希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若是真的和喻文州逃走然后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过一辈子……这样的生活图景他完全可以接受。他自认不是圣人，也不是英雄，他原本内心深处就只是个渴望安稳生活的小市民，现在和喻文州平静生活了这么久，他几乎快要忘了自己当初沉重的使命。

 

不……和喻文州在一起并不影响他完成任务。总之只要血界乱起来就好，谁打谁都无所谓，如果真的不用他费吹灰之力就有人帮他扰乱血界，他大可以关上门来不听不看不问，哪管外面洪水滔天。

 

等等，这样不行。他还没有为林杰老师报仇。

 

……那就先找出杀害老师的凶手干掉，然后再隐居吧。

 

王杰希内心挣扎之时，他忽然一下子清醒了。

 

对啊，喻文州只是说“一起逃”，没说逃走之后他们还要一起过日子啊。

 

所以说，他到底在一个人乱想些什么。

 

王杰希无奈地笑了一下：“一起逃啊……要是战争真的爆发了，我拼上命也会让你逃走。你走了以后，不用管我。”

 

一想到日后喻文州可能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娶妻生子，会有另外的人陪他共度余生，王杰希心头竟有些寂寞。

 

他只是个凡人，就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可他必须要成为英雄。

 

英雄哪有不寂寞的呢。

 

喻文州没有再说话了。他听着王杰希的心跳，忽然有种自己听见了地老天荒的错觉。

 

血族和血族不存在地老天荒，即使是最恩爱的夫妻，两个人也是一边举案齐眉，一边四处寻花觅草。喻文州曾见过万紫千红争奇斗艳，世间有那么多美丽的情人，为何人类会愚昧冥顽至此，非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说什么地老天荒，怎么可能有地老天荒。且不说到底有没有那么长的寿命，光是执着地挂在一棵树上吊死已经很难了。

 

可是，就在一个普通的祭祀节前夜，在一个人类懦夫的胸膛里，他竟然听见了这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原以为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有意思。人类真有意思。

 

他都忍不住有点儿喜欢人类这种生物了。他原以为他身居高位，已经见过了世间所有，没想到人类还能源源不断地带给他更多。

 

随即他终于接了话，道：“王先生不走，我也不走。”

 

王杰希凝视了他一会儿。

 

喻文州安静的面庞在月光的笼罩下，仿佛精灵出尘。这不谙世事的模样刺痛了他的心。

 

良久，他爱惜地拢了拢喻文州的发丝，掖好肩头的被子：

 

“……睡吧，明天带你去祭祀节。”

 

 

＝＝＝ＴＢＣ＝＝＝

持续修文中……朋友们不必在意我修了些什么，佛系写手佛系写，佛系读者佛系读，如此甚好……